【笔尖】我的一位小学老师（散文）

每个人都有老师。俗语说：“活到老学到老。”所以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老师，有些，如人群中的擦身而过，瞬间就各自东西，心中再无痕迹，有些，却如甘霖，点滴在心。

我读小学时，是个上学惹事生非，放学追鸡打狗的角色。一至三年级，是个很温柔的女老师教我，当时她对我还有另外二个小淘气实在没办法，常常被气哭，我们三个是一个院子的，我叫陈小宝，另外二个，一个叫王大宝，一个叫李来宝，她给我们编了一首打油诗，我还记得前面二句：三宝读书不认真，作业考试都零分…… 这当然是夸张，零分是经常有，但偶尔也能考十几二十分的。我们三宝上课小动作不断，下课大动作难免，人见人怕，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四年级。

四年级的时候，学校给我们换了个姓杨的男老师，杨老师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，四十多岁的年纪，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，乱蓬蓬的，清瘦的脸庞，难有四两肉，脸上很少见笑容，尤其是那双眼睛，大大的，像牛眼，配上浓浓的八字眉，让人不寒而栗，骂人的时候就更吓人，瞪得圆圆的 ，好像能把人生吃进去，眼珠子 都快爆出来，而且 唾沫星子四溅。他还有个毛病，一骂人就结巴，平时说话上课却没一点事。常挂在嘴上的脏话是：你……穿穿……穿你娘娘的衣，吃吃吃你爹的饭…饭饭，吃得屙……屙……血泻痢。杨老师不但长相让人生畏，穿着也让人不喜欢，一件黑色灯芯绒上衣，肩膀处还打着补丁，黑色的裤子，皱巴巴的，这一身衣服他经常穿着，好像很少洗换。每天上课铃一响，他就会准时出现在教室，迈着八字步，左手腋下夹着备课本，右手夸张地摆动着，走到讲台边，他放下备课本，身体微微前倾，双手撑在讲台的课桌边缘上，先环视一下教室，然后清清嗓子，不急不缓地说：“今天的课很简单，你们给我二十分钟，也就是说你们专心听二十分钟就行……”

杨老师刚到学校不久，就得了个“杨蛮子”的绰号，那时农村的学校条件差，桌椅破旧不堪，而且数量有限，新学期开学*一天，一年级那个女老师因为班上桌椅不够，就带着几个小不点到我们教室悄悄搬了二套桌椅过去，刚好被我们班上一个早到的同学发现了，杨老师知道后，当时他那牛眼瞪得溜圆，吼一声：“来来……几个力……力气大的跟我走……走！”说完就带头直奔一年级教室，我们一大帮人当下跟在杨老师后面浩浩荡荡杀奔一年级而去，一场混战，人仰马翻，结果不论那女老师如何软磨硬泡、声色俱厉，也不管校长知道后也来说好话，答应以后给我们做两套新的，杨老师硬是滴水不漏，梗着脖子，横竖一句话：“不……不行，你……你没通知……知我……我就搬我的桌椅就……就是不应该，这……这是偷窃行为，这是…是欺负人，我……我不要新的，我就……就要这两套旧……旧的。”硬是和我们一起抬了自己的桌椅扬长而去，经此一事，杨老师“杨蛮子”的绰号就在学校传开了。

不过后来没过几天，杨老师就让后面一排的学生三个人共一个座位，空出两套座位送给了一年级的同学，这种前倨后恭的行为实在让人看不懂，觉得他不但蛮而且怪。

说实话，杨老师一来，我们几个调皮捣蛋的先就有了三分胆怯，心里发虚，果然没过几天，我就被杨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。那天晨读时，杨老师说早晨外面空气好，让我们到教室外的树底下去读书。时值三月，柳芽儿嫩黄嫩黄的，树枝上小鸟在叽叽喳喳，跳来跳去，地上的小草也刚冒头，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耕作，我哪有心思读书啊，手里捧着书，眼睛却一会盯着天上的飞鸟，一会看着地上蠕动的小蚂蚁，这时，大个子刘伟忽然指着小路上远远地走来的一人说：“快看，那人我认识，在镇上开理发店，她父亲叫石砣子，你们谁敢叫石砣子？”小时候真是无聊得很，路上一个行人也能引起我们的好奇，我是个不怕惹事的主，当下冲着远处喊了一声：“石砣子！”那声音不算大，况且那女的也已经走过去好远了，可没想她居然听见了，听见了也就罢了，她只稍稍停了一下，就转身往学校走来，到学校她就找老师告状，添油加醋说有人骂了她的父亲，杨老师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，铁青着脸，把我们都叫进了教室，坐好后，他让先刘伟站起来，瞪着他那双牛眼，用手指着刘伟骂道：“你穿…穿你娘…娘的衣，吃…吃你爹的饭…饭，吃…吃吃…吃得屙…血泻泻…痢……”骂完刘伟后，他又让我站起来，接着骂我：“你…你你…脑子里装…装的都是…是大…粪，你…你吃…吃你…娘…娘的饭……”这一顿骂，他足足骂了半小时，骂得我泪眼婆娑，骂得他自己面红耳赤，脖子上青筋暴涨，嘴里唾沫飞溅。

杨蛮子骂人的厉害我算是领教过了。

杨老师蛮归蛮，在一些小事上他会勃然大怒，甚至不顾形象，可在有些事上他却能和风细雨，声色不露。

自从被杨老师骂了，我就怀恨在心，总想找机会报复，这天放学后，轮到我们三宝打扫卫生，打扫完教室，我忽然有了灵感，我让王大宝打来大半桶水，把教室门开了半条缝，然后搬来一个课桌，和李来宝一起站在课桌上把这大半桶水放到了门顶上，忙完后，我们就从后门出去，把后门锁上，然后就躲到窗户后守着，没过多久，杨老师就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地来了，他见门虚掩着，想也不想，用手一推，抬脚就往教室里走，脚还没落地，头上那大半桶水兜头浇了下来，淋了个落汤鸡，他猝不及防，吓了一跳，忙往讲台上躲，慌乱中又绊到了刚刚掉下的空桶子，“啪”的一声又摔了个狗啃泥。

我们三宝在窗户后看到了所有经过，跑出去很远后，乐得在地上打滚，笑得肚子痛。

第二天上学，我们都等着挨骂，杨老师额头上贴着膏药来上课，可他居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，放学时说：“昨天陈小宝三人卫生搞得不错，今天下午继续搞卫生，其他同学放学。”

闯了祸没有挨骂，还受表扬，这杨蛮子可真是个怪人，搞完卫生后，我们三个一合计，又想到了一个主意，这次我们找了一根比较粗的木棒，把它放在窗台上，倚着窗框，再用一根细线连着木棒，做了一个装置，细线的一头拴在课桌腿上，然后故意在后面的课桌上竖着放了一条凳子，完成后，我们又躲在窗户后面准备看热闹，果然，没过多久，杨老师又来教室查看了，这次他显得很小心，见教室门虚掩着，他没有急着推门，而是先用脚一脚把门踢开，人快速闪到一旁，等了好一阵子，见没动静，才慢慢地进了教室，进了教室，他观察了一下，见没什么异常，只有后面有一条凳子在课桌上竖着，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，他忙走向那张课桌，准备把凳子拿下来，经过窗户旁时，脚绊着了细线，倚在窗台上的粗木棒一下子倒了下来，着着实实打在杨老师的后脑勺上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双手捂着后脑就往前面窜。

第二天上学只见杨老师后脑勺上又多了一张膏药，这次他仍然没有骂我们，只放学时说：“陈小宝三人不但卫生搞得好，而且人还很聪明，今下午开始，连续搞一个月的卫生。”啊，这下我们傻眼了。

原以为真的是自己聪明，杨蛮子吃了哑巴亏做不了声，没想到他早就算计好了， 杨蛮子这一招是又蛮又怪，可对 我们很管用。我们这几个人以前只知道惹事生非，从没想过要读书，守规矩，每次犯了事，都会被骂一顿，可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，第二天照样捣调皮蛋。这次碰到了杨蛮子，他不露声色，没完没了的罚我们扫地，是想要让我们自己觉得受不了了为止，而且我们心里没底，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狠招来对付我们，所以我们怕了。

我们虽然怕了，可只是表面，心里还是不服气，直到那一天我们在家里又犯了一件大事，才彻底改变了对杨老师的看法，变得口服心服。

杨老师的家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村子，他有时下午放学后会回家，回家的时候都得从我们村头经过，村头的小路旁是一条小水沟，水沟边长着一棵两个人都不能合抱的百年老古树，树身下半截长满青苔，上半截枝繁叶茂。我和李来宝他们三人在树下的小路上挖了一个陷阱，里面放了些荆刺，李来宝还往里拉了一堆大便，我们用一块拴着绳子的木板盖在陷阱上，木板是活动的，可以从水沟的一侧拉出来，木板上又铺上树枝和草，再在树枝和草上盖上泥土，让人看不出痕迹，平时有木板盖着，人踩上去也没事，这一招是我们从电影《地雷战》上学的。

这天下午放学回家后，我们三宝就躲在古树后守着，远远地看见杨老师披着衣服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，眼看着就要到陷阱了，我忙拉紧绳子，把木板拉了出来，正在这时，我爷爷挑着一担肥料快步从杨老师身后走来，看到前面的杨老师就招呼了一声，杨老师忙停下等爷爷，两人客气了几句，杨老师让我爷爷先走，爷爷挑着肥料，刚走几步，踩到了陷阱上，他一声惨叫，连人带肥料都摔到了地上。

这一次我们真的闯了大祸，我爷爷的脚被摔断了，头和手也摔伤了。没费多大功夫，大人们就查到了罪魁祸首，而且把我们都逮住了，这些行动杨老师都参与了，李来宝被他爸爸扒光了衣服，用绳子捆着，王大宝更惨，不但扒光了，还被吊到了树上，我也被关到了黑屋子里，只等大人们拿着荆条竹枝什么的来开打了，看来这一顿暴打是在所难免了，其实，我们平时犯了错，大人们从来就没轻饶过，每次都被扒光衣服打，打得身上伤痕累累，就在我们吓得瑟瑟发抖等着挨打的时候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，杨老师好说歹说，拍胸脯保证，让大人们先别打，把我们交给他处理。

这样，我们总算逃过了一劫，没想到杨蛮子还有一颗菩萨心肠。

第二天放学后，杨老师把我们留了下来，他没有疾言厉色地责骂我们，只是严肃地问我们：“你们说说看，昨天陈小宝的爷爷摔成那样子，痛不痛？”我们嗫嚅着：“痛。”“那你们这样做对不对？”“不对。”我们又小声地回答，“很好，能知错就很好，不过你们可别只嘴上知道，得心里知道，我再问你们，你们这次是针对老师的吧，你们用水浇老师，用机关算计老师，老师痛不？这样做对不？”“不对，老师，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。”我们这次是真有点悔意了。“好，知错能改，就是个好孩子，其实老师也知道，你们都很聪明，也能听话，只是有一点坏习惯，是小事，可是，坏习惯发展成坏性格就是大事了，每个人都有缺点，老师小时候也打过架偷过桃子呢，重要的是要明是非，要善恶分明，要有一颗容人之心，要有一颗善良的心，你们犯了错，就要受到惩罚，这样吧，我要再加罚你们搞一个月的卫生，你们服不服？”“服！”我们忙不迭地回答。“从今天开始，以后不论在家里还是学校，你们要改变那些坏习惯，老师看你们的行动，如果以后再犯，谁也帮不了你们了。”

当时我觉得 杨老师真的像一位慈父，虽然我们并不能完全消化他说的每一句话。

经过这几次事件，我们对杨老师多了一份敬畏，我们很感激杨老师，认为杨老师是好人，以后一定听他的话，只不过当时还小，不知道那就是感动和悔悟，后来我们还真的变了，变得不像以前那样调皮捣蛋，也没犯过事了。

杨蛮子是我们这里小有名气的老牌大学生，以前是教高中的，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了老家教小学，可能与他的蛮和怪脾气有关，那时小学里一个班级只一个老师，兼教语文和数学，杨蛮子还真的怪，比喻教珠算时，别的老师总是让学生死记珠算口诀，二一添作五，三一三十一，他不强迫我们背口诀，而是让我们看着口诀不断地用算盘练习，这一着妙，手练熟了口诀自然记着了，这叫以练代记，记得我们班后来出了一个珠算高手，能两只手同时打算盘，而且不会出错，这靠背口诀是办不到的，我几十年没用过算盘了，可现在有时偶尔试试，手指头却还会动，不会拨错珠子，不会算错，我自己心里明白，这和口诀的关系也不是太大。这和现在用五笔打字一样，练得多了手指自然能找到相应的键，而口诀不一定还能完整无缺的记得。而教数学时，他却恰恰相反，他的蛮劲又上来了，要求我们死记公式和口诀，记不住就留校，有时留到晚上，他就一个一个送我们回家。上语文课，他只重视二点，一是字一定得写好写规范，二是多读多思考，读的时候要读出声。学习之余他要我们多看课外书，这一点在当时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，学校把课外书当做洪水猛兽，可杨老师却不以为然，他不但鼓励学生在学习之余多看课外书，而且自己还把书说给我们听，每个星期六很后一节课，他就给我们说故事，说武松打虎，说李逵救母，说薛仁贵征西，他说得绘声绘色，我们听得津津有味，总是盼着星期六，听书听上了瘾，就自己找书看，虽然还看不太懂，但那时我们班形成了一种浓浓的读书氛围，我们的野性和玩心也收敛了不少。

有一次自习课，杨老师要我们读雷锋日记，下午要背完三则才能回家，我强记能力不错，不到半小时就背了，而且一口气背了六则，背完后就偷偷地看起了课外书，结果被杨蛮子发现了，开始他没有骂我，只是问我背完了书没有，我说背完了，背了六则，他不信，就去问组长，组长也说的确背完了，他还是不信，就亲自让我背，等我把六则雷锋日记都背完了，他显得很激动，一声不响走上讲台，敲了敲桌子，让大家安静下来，接着指着我，在黑板上写了“聪明”两个字，在字外接连画了三个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