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分,城市的喧嚣、躁动与不安,就像将要燃尽的焰火在夜幕里疲惫地息去。床已铺好,书也放到枕边,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手机响了,妹妹只对我说了一句:“快到医院接急诊,我们把奶奶送上来了》”我正想问几句,那边电话就嘟嘟挂了。
还能说什么呢?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夜里被怱怱送到了急诊,还需要有什么预感吗?急急忙忙叫上了车,低头一看,脚上还穿着拖鞋,赶快地摸了摸背包,摸到了手机和钥匙,小松了一口气,不能再添乱了。
急诊病房里一阵忙乱,一家人守在门外一言不发,各自发呆。大约二十多分钟后,医生出来说:暂时稳定下来了,突发性的心肌梗要马上做支架,只给你们亲属十分钟的考虑时间。小叔叔说:做,要多少费用?医生说:先交三万进去,还有老人年纪太大了,风险很大,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,不一定能从手术台上下来的。小叔叔听了医生的话呆了一下说:这手术还不能做,现在在这里的都是孙子辈,儿子就我一个,必须开了家庭会议才能决定,万一老太太进去没出来,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。
一群人就像风一样,哗啦啦地来了,哗啦啦地又都走了。病床边一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奶奶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,困难地吸着氧气,原本红润的脸色胀得发紫,红通通的头皮上胡乱地留着一些稀稀疏疏的白发,这就是行将就木的样子吗?我悲从中来,转过身眼泪控不住地往下流。
护士送药过来说:先把药给病人喂下去。又抬头看了看周围问了一句:这里就你一个人?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。嗯,我说:人多了,我奶奶有五个儿女呢,但有时候人多了也并不一定是好事。奶奶一辈子都以自己子孙满堂为自豪。她总说人活着有什么?不就看到有几个人吗?她一辈子仔仔细细做人,不落人话柄,要是有人问她,你家哪个儿子孙子很好很孝顺,她永远只回一句话,一样的都一样的。
我把奶奶的头小心仔细地托起来,把药喂到她嘴里。奶奶伸直脖子,很努力地把药吞了下去。我知道奶奶很怕死,她很纠结的事就是火化,她怕自己死了,就要拉去烧成灰,我不知道人死了火烧在身上还有没有知觉,但在奶奶看来一定是非常非常疼的。
奶奶很疼我这个长孙女,小时候她常常偷偷拿东西给我吃,并嘱咐我一定要到没有人的地方吃,后来这也是个公开的秘密了。爷爷走得很早,年轻时爷爷奶奶是出了名的恩爱,奶奶养了一群小鸡,等鸡长肉了,爷爷就经常闹小脾气,挑挑奶奶的不是,奶奶就会上栏里捉一只鸡来杀,爷爷立马就喜笑颜开了。爷爷每回下地干活,必定是要带上奶奶的,奶奶下地不是去干活,而是坐在田梗上看爷爷在地里忙碌。我想那时候一定是阳光和煦,草长莺飞,浮云流水,天如瀚海,爷爷很帅!
记得爷爷刚走那会,奶奶是日日哭,夜夜哭,家里哭不够,又上我爷爷坟上哭,我们都不知道这到哪里会是个头。后来,奶奶哭着哭着哭累了,累了就渐渐淡了。时间就像握在手里的空气,你永远感觉不到它在动,而它却在马不停蹄地疯跑,你总是一抬头发现自己又过了一个站,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。人生就是这样,一个人麻木地在路上走着,偶然惊醒做一回总结,然后继续麻木地往前走,直到走到终点,才发现人这一生是这么短暂,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,又要怱怱地走了。
就在几个月前,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还陪我到田野里摘野菜,还在野外发现了一片不知谁种下的樱花林,怒放的樱花就像要把整片山坡烧着一样,惹得人的心灵火花一齐绽放。奶奶还能在青草地里一溜小跑,把她篮子里的苦叶采一把一把往我的篮子里塞,还数落我不好好摘这么嫩这么好的苦叶菜,净在那里四处乱跑,把我一个近不或之年的人埋怨得跟个孩童一样。也感叹自己说:总感觉刚刚都还在跟少年伙伴躲猫猫,想来就是刚才的事一样,一转眼就八十四了。说着还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。而现在她却躺在这里有出气没进气,让人心揪成一把绞着疼。
凌晨一点,家庭成员会议终于召集商议完毕,手术费用也筹集好了,只等医生会诊给奶奶上支架了,大家都准备博一博,说不定过了这关还能有十年寿命,再说了,现在这情况能活一年算一年,多活一年也赚了,毕竟生命只有一次。
大家都抱着希望,医生却过来泼了一盆冷水,医生很果断地说这个病人血压很低,通过医生会诊不符合动手术的条件,只能保守治疗。
普通病房不肯收治奶奶,重症监护不允许家属陪护,我们不想奶奶在很后的日子里孤单单一个人承受痛苦,托了关系把她转到乡镇医院。
镇里的医院条件设备没法跟城里比,但有一样是城里医院不能有的,那就是清新的空气,病房窗外是百亩树林,一望无际翠海绵绵,是一个*的氧吧。
转院几天奶奶竟好转起来了,一天能吃不少东西,有时还会自己要东西吃。一大家人安排了轮流陪护,这个时候又不得不说儿女多的好处。老大,老二,老三,老四,老五,五天才轮到一次,没有人心生厌烦,奶奶被服侍得妥妥帖帖的。
奶奶一辈子为人慈善,在陕西那家看癫痫好很后的日子里没有多受病痛折磨,一度有了象要恢复健康的迹象。大家都松了口气,自己干自己的事去了。就这样拖了十七天,到第十八天奶奶突然什么都吃不下了,整个人就像遭了严寒的青草一样,迅速枯去。
原来总是叫我们不要记挂自己忙自己去的奶奶,开始点人头,一会想起这个问来没有,一会想起那个问在不在,如果好一会没到,就发脾气。她让我坐在她床前不要动,看我坐在那里,她闭上眼睛小睡一会,一睁眼就叫着你坐下,坐下。我对奶奶说:我一直坐在这里呢,我没有动,一直坐着没动,你放心吧!
奶奶神志一直保持着清醒,医院催促着要奶奶出院,因为奶奶时间不多了,总要落叶归根回到自己家里去。第十九天,一直讲方言的奶奶开始用普通话与人沟通,而且口齿清晰。我知道奶奶看不清楚人的脸了,她怕有人听不懂她的话,误解了她的意思。叔叔对奶奶说:妈,没有办法了,总要回去的。奶奶说:我不回去,再給我用点好药,让我再活一天,生活这么好,儿女这么孝顺,你们让我再活一天。医院只能继续给奶奶吸氧用药,医生嘱咐家属千万要盯牢,等她没了神志赶快带她回家寿终正寝。
第二十天,我们在奶奶临走前一个小时,把她抱回了家。
奶奶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是那么深,她舍不得离开她的儿孙,舍不得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,庆幸的是她来过了,她拥很好治疗癫痫的医院呢有过美好的爱情,拥有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,儿孙满堂天伦之乐。只可惜她无法得到生命之外多一点点的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