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猪
年前,是冬天很冷的时节,山村的冷是湿的,直接冷进骨髓里,还好,母亲已烧好了一盆炭火。烤了一会儿火,脸都烘得红红的,我发现屋里少了个人。是父亲,这会儿,父亲应该会戴个老花眼镜,坐在火盆边,很认真地翻看他从地摊上买回来的风水命理书。我说爸呢。母亲说理事去了,麻牯子走了。母亲钳一截木炭放进火盆里,说,前日还买了他的炭,他还少收了十块钱。
母亲总是这样,说起某个人总是要带出他曾经的好来。
麻牯子比我小三岁。我突然有点伤感,想说英年早逝,又觉得英年早逝这个词实在不适合他。
记得年少时,麻牯子父亲发叔曾多次说,要是我麻牯子不会读书呀,我就使劲地打,使劲地打。村里人皆掩嘴而笑。麻牯子读书实在不行,每年都要提一篮子鸭蛋回来。有年期终考试,竟然睡着了,口水将试卷湿了个拳头大的洞。这样的人,就是把他打死,成绩也好不起来。发叔到底舍不得打他,至死都没抽过他一场竹鞭子。他只有这一个儿子。
太穷了就会穷出邋遢名来,发叔邋遢名在村里要排*一。捡了一个讨饭的女人做老婆也没陪他几年。据说是两口子吵了一场架,喝了一瓶乐果下去。此后发叔再也没娶上了老婆。发叔指望儿子长大了有出息老了有福享,看来这也只是想法而已了,但发叔并不沮丧,日子还得过下去,有时聊天聊到高兴的地方,一样会哈哈大笑,只是未及麻牯子长大他就走了。麻牯子十六岁时,发叔去山上砍柴,被蛇咬了,硬是没救过来。他腿上有四个齿印。父亲翻了翻三世经,说,那是寻仇的来了哟。
多赚到钱来,村庄里的人用这个理由跑到外面去。麻牯子却一直固守在村庄里。一次我去邀他外出。他说,我才不去哩,外面一个熟人都没有。我想他也对,一个上学老提鸭蛋的人,实在不适合外面的花花世界。在家里,好歹有几亩田,还可以去上山砍柴烧炭换点钱。
麻牯子三十五岁才有了老婆,还是做邻村吴家的上门女婿。岳父一条腿是拐的,岳母是个病坯子,去菜园里去摘菜都累得喘粗气。老婆倒是好手好脚,就是有点傻,数一百个数没问题,加减乘除就会糊了。还好,两口子干活都舍得下力气,笨一点就笨一点,干活无非是延长点时间。富裕肯定说不上,就是日子能过得下去。他有时会挑木炭来村里卖。村里人说,麻牯子,还可以哟。他便裂嘴笑了,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。
前些年我做生意亏了血本,沮丧着回村里疗伤。镇街上看见麻牯子在卖木炭,便走过去,抽了几支烟,聊了一会儿一天。感觉他这样过日子也是挺不错的。不谈理想也可以过生活,像我这样,使着劲儿折腾,还不是两手空空。钱并不因为我的努力而受感动。我突然有一种大彻大悟。文字就是从这个时候捡起的,然后进一家企业做内刊小编辑。
他怎么就走了呢?我坐不住了,得去送送他。
他就葬在鹅卵岭。
到底是过年了,送葬的还真不少,两个村庄,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派了代表。看着松松散散的人群拉成一条白线,想,有这么多人相送,九泉之下的麻牯子也该裂嘴一笑了。若不是恰逢过年了,恐怕抬棺的人都找不到。他的两个儿子,一个九岁一个七岁,抱着灵牌走在前面,傻女人跟在身后。她们脸上也没过多的悲伤,木呆呆的。天空着米头雪,冷风鞭子一般抽过来。一个傻女人,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,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。麻牯子你也真狠心。
鹅卵岭那儿有块擎天石,孤独地矗立在山腰上。关于擎天石,村里有些传说。有说石顶上藏着一把可斩妖除魔的宝剑;有说石顶上常有神仙来聚会,喝酒唱歌下棋;有说石顶上有很多珠宝,由几条大蛇镇守……小时候常来此砍柴,玩耍,少不了仰起头,对传说升起向往,若是能爬上去。擎天石太大太高太陡峭,谁也无法爬上去。小时候只是偶尔想想,长大了就彻底忘了。如今擎天石周围的柴火全部砍光了,旁边有个小炭窑。麻牯子的木炭都是这里烧的吧,在这里安葬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归宿。有人发现擎天石上搭了云梯。我走过一看,老天爷呀,已搭了很高很高,但这很高很高地只到岩石的半腰。全由木条与红藤扎就的,这是一项不可思议的工程,麻牯子在此该耗了多精力呀。我突然记起,小时,我们曾说过,谁要能爬上去,就封他做大英雄。大家都摇头表示当不了英雄,唯独麻牯子拍了拍胸,说他就可爬到石顶上去。当时我们还当笑话耻笑他,说你一个老提鸭蛋的人,还想当英雄?麻牯子脸都被我们笑红了。
我的心里不由一紧,仿佛看见麻牯子,沿着云梯一节一节往上爬,也不知爬到哪个位置,然后像落叶一样飘下来。
村里人都说麻牯子脑子傻出毛病了,爬什么擎天石,这下好了,把命都爬丢了。父亲说,生死是命中注定的,他不爬也会出别的事。三世经里说,过年前几天死,前世是猪变的。我抬头望山下,过几天就是过年了,此时,有不少人家,正在杀年猪吧。
野心家
田里的稻谷收进了仓,村里人便聚在背风的墙脚下聊天晒太阳。
曾抱才说:我要在葫芦丘里种上清一色的包菜。他用手指着那丘田,感觉是为了指得更清楚准确,特意站到柴堆上。他那样子很像个大将军,为攻占某座城池爬上山头看地形,豪迈得很。我想起苏东坡的词,遥想公瑾当年。
葫芦丘是村里很好的田,足有五亩。村里的田如补丁一样散落在山的褶皱里,小得可以与巴掌作比较。葫芦丘无疑是村里的田胆。这是他抓阄抓到的。或许,他是觉得拥有村中的田胆,才萌生要种满包菜的想法。
对于他的意气风发,大伙一点都不感兴趣。有人说镇街上来了马戏团。有人说前天村长骑单车跌到阴沟里了。有人说学费又涨价了。有人说明天要去赶墟。说镇街上来了马戏团的,是喜欢看戏文的金生保。说村长掉阴沟里的,是木工陈师傅,前几日村长以乱砍乱伐的名义收了他二十元罚款。说学费又涨价的是王友生,他家有三个孩子在上学。说明天要去赶墟的,是东平仔,他想挑担芋子去卖。当时我也挤在人群中。现场给我的感觉是,人虽凑在一起,但思想是各跑各的道。我想用各怀鬼胎来形容,又想不对,各人怀的真不是鬼胎。
曾抱才一点儿都不在乎大伙不感兴趣,依旧兴奋地描绘他的蓝图。这一丘包菜种下去,该收上多少钱哪。他打算用这些钱买一部摩托车,当时村里只有村长有摩托车。
他这样子可以说是具备了领导素质。领导在台上讲话,知道台下没人听,却依旧讲得认认真真。有人说,屁,他怎么够得上做领导。我想把曾抱才类比做领导真是抬举了他,他顶多能算个野心家,一个乡村野心家。
对,就是这个时候,我才发现他是个野心家。
我们那儿,没有冬种的习惯,稻子割完了,田便闲在那儿,勤快一点的,赶牛过去犁一遍,好让寒风雨雪霜把虫子冻死,把田土冻松。曾抱才却打算种包菜。一丘五亩的田呀,那能收获多少包菜,可能要堆满一间大大屋吧。想到这我就在心里猛打感叹号。没有野心的人,想都不会去想。
屁,这能算野心吗?村里立即有人反驳我,这算野心的话,村里哪个人没有?
我一时怔在那儿。
真的呢,按曾抱才的标准去衡量,村庄里哪个人没有野心呢。王家良想在稻田里多收几担谷子,猪栏粪牛栏粪塘泥使劲地挑到田里去。东平仔想建栋房子,隔三差五往村委会跑,我的宅基地批了没有哩?广东仔想学木工手艺,常请陈师傅喝酒。王友生想把那几丘山坑深泥田改造成鱼塘。董六古抓回二头母猪,决心做个养猪专业户。就是麻牯子的父亲发叔,一个邋里邋遢没人瞧得起的男人,也是有野心的人,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。喝酒算不算野心?对于爱酒的酒壶子来说,真应算个野心。他常跟我说,我这一辈子呀,就是想喝掉一火车皮酒来。
村庄里人的野心都不大,只是想让生活过得更好一点。野心一旦与日常生活丝丝入扣得太紧了,就很容易被忽略,以至于连他们自己都不以为这是野心。
曾抱才不但是个野心家,还是个实干家。我们去山上砍柴,他赶着黄牛在犁田。我们去镇街赶墟,他手持锄头在整地。我们去村店里打麻将,他在一株一株种包菜。他整个冬天都在田里忙,除草打药施肥,把自己弯成一个小点点。一转眼,包菜长成大白球,郁葱葱,排列得很壮观。我想要是下一场雪的话,更具画面感。村里人忍不住要高看他了,有几个表示明年冬天也来种包菜。
眼看着野心家的蓝图就要摘胜利的果实了,他自己从未想过的事情一下子把他打败了。包菜收成了没人买,烂了一田。乡村人家,家家户户都会种菜,谁会去买他的包菜呀。他伤心地喝了两坛米酒,醉哭了。他老婆骂了他一整个冬天,累苦了一家人不说,还喝掉了两坛酒,那是准备过年招待亲戚的。
开始,我以为他会从此一蹶不振,可没过多久,他就是表示要养二百只鸭子。这些乡村野心家,生活是不充许他们一蹶不振的,田要种、猪要养、钱要赚,日子要一天一天过。失败算什么?哪个人没失败过?乡村人的野心本本就不算大,失败也只能算个小失败。
开始是村里的年轻人,发现了村庄是个不太适合野心生长的地方,一个个飞到山外去,表面上是老实打工,其实是接着栽种野心。大一点的野心种不起,就种小一点的。人都明白,要是没有野心的日子,就是一潭死水,活着也失去了味道。接着,村庄里的中年人,也学年轻人的样,飞到山外去种野心了。村庄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在种野心,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了。村庄里的田土大多荒掉了。
曾抱才就是为数不多留在村庄里种野心的人。他还萌生了哪些野心,我真的不知道。如果不是每年过年要回一次家,照个面,抽上支烟,聊会儿天,我可能会将他从记忆中删除。
前年过年回家,村前村后转了几个圈,不见曾抱才出来聊天。父亲告诉我,他瘫了,喝醉酒骑电动车跌到吊坎下,手脚没摔坏了,倒把脑子里的血管摔爆了。父亲说,你应该去看他,自从瘫了,他屋里冷清得鬼影都捞不到。我走进他屋里,污秽浓烈,呛得人很难受,这就是没人愿意去看他的原因吧。他看见我,有点激动,想挣扎着起来,结果是连头都抬不起;啊、啊,想说什么,却吐不清句语;两只眼睛本要流出泪花来,却只是嘴角流出一滩涎水,有点黏稠。我想起他曾夸过我父亲的二胡拉得好听。
音乐家
父亲有把二胡,就挂在吃饭桌边的墙上。
吃饭时,二胡就在墙上看着我们,但我们不看二胡,只闷头吃饭,大口大口地扒。锅里的饭不多,还掺了不少青菜进去煮,扒得快一点,有可能多抢到一点进肚子。一家七口人,只有父亲一个人,扒两口饭,抬头看一会儿二胡。母亲用筷子敲了敲桌子,说,看什么看呀?还不快点吃饭,饭都被几个饿死鬼抢没了。父亲说:不要吵,我在跟二胡说话呢。
瞧你爸,母亲忧心忡忡地跟我说,已经被二胡烧坏脑子了,我真想把那臭二胡烧掉去。它肯定妖精变的,你爸迷得饭都不晓得吃了。
人是铁饭是钢,肚子里没装到饭,干起活来就没办法如钢铁一样强。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强劳动力,母亲还指望他多挣到米饭来吃。我们兄弟姐妹没有母亲那么高的觉悟,父亲吃饭时只顾看二胡,我们正好多抢到几口饭来吃。为此母亲用竹鞭子抽了我们好多回,你们这些吃货呀,就知道吃,长这么大了,怎么一点都不会想事。
母亲是打过很多回主意,把父亲的二胡烧了。有一次我见她拿到了灶膛口,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回来。她那样子是气得好苦,拿二胡的手都在抖抖动。二胡重新挂到墙上后,母亲坐在灶膛边,暗自垂泪。小时候我怎么都想不清楚,一把二胡,怎么会弄得母亲流眼泪呢?长大了才知道,我亲亲的母亲呀,除了担心父亲没吃饱饭,还另有原因。
村里下放了一户城里人,男主人也喜欢拉二胡,还写得一手好粉笔字,在村小学当老师。我们叫他胡老师。除了上课时间,他基本都在拉二胡。村里来了个喜欢拉二胡的人,父亲找到了知音,每至夜晚,就带着二胡去找他。两人坐在池塘边上,也不说话,他们用二胡的音律说话。月光如水,二胡声一定会钻进水里,鱼儿们是否在听,我不知道。反正是乡村静寂的夜晚,只有二胡与蛙鸣声。想想还是挺美的。
陈老师的二胡声,引来了邻村一位姑娘。姑娘说找到了爱情,陈老师家里爆发了持久的战争。二胡一定是妖精变的,母亲逢人便说,不但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,还会把女人变成狐狸精。
父亲喜欢上了二胡,大概是十五岁的时候,村里来了唱采茶戏的。全村人都去看戏。村里人看的是才子佳人,糊涂的县官,机警搞怪的小丑,还有包青天那把铡刀。父亲却伏在戏台边,眼睛与耳朵,全在一位拉二胡的老人身上。戏完了,人散了,父亲还站在戏台下,眼巴巴地望着老人。老人便送了他一把二胡。
母亲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。父亲只是个种田佬,不是陈老师,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变成狐狸精。
同样是喜欢拉二胡,陈老师因为是城里人,却得到村里人的认可,而父亲,却成为村庄里的笑料。一个种田佬,累得狗一样,还拉二胡,脑子有病了。每当父亲的二胡声响起,就感到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耻笑。我在屋里呆不住了,走了出来。外面有几个男人拦住我,用手我摸我的头,一脸坏笑:春赖子,你爸又拉上了。拉上了三字是那么地尖锐刺耳,我惊恐地躲开,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,恨恨地想,我怎么会有那样的父亲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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