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候,社会上很受青睐的三大职业是:营业员、方向盘、开药丸。而我们教师勉强排在第九位,还被气味化了——“臭老九”。所以,我们教师与营业员不止相差九个台阶,还有一个不太雅的气味冠在座次之前。这样一来,教师与营业员就成为两个世界的人。
初到小镇教书,是一个秋风浩荡的季节。从盛夏的煎熬中走出来,进入这个季节,便是神仙样的清爽。学校在小镇的怀抱,赶集很方便,慢慢地散着步,就到了很热闹很繁荣的去处——供销社。
供销社是人们的购物中心。在没有商场和超市的年代,供销社就是商场,就是超市,就是乡下人必去的地方。正是换装的时令,人们甩掉短袖衫、超短裤,马上就要换上夹衣和外套。所以,这时供销社的布匹、百货门市部里的人特别得多,特别得热闹,大姑娘小媳妇特别爱往这地方凑。
这样,供销社不仅是购物中心,可能还是一个很不错的观光场所。看琳琅满目的各种颜色和花式的布匹及针织品;看美的、不美的,年轻的、不年轻的女人。
我去供销社布匹、百货门市部却不是观光的,我是刚分到了一间宿舍,十多个平,要做一面窗帘。那时的窗户不大,也就80cmx120cm。窗帘很好是天蓝色或米黄色的。我喜欢这两种颜色。
营业员是一位年龄较大的瘦小男人,他按我的要求从货架上取出一匹米黄色“的确良”布,量了尺寸。他告诉我是四块五毛钱。我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,递给他。他扯下一张发票,填上几个数字,把钱卷在发票里,举手夹在头顶上的铁夹子里,“嗖”地一声,将铁夹子甩走了。
我这才注意到一个奇特的收款方式。布匹和百货门市部有八位营业员,每一位营业员的头顶上方都有一根铁丝,铁丝上挂着两个黑色的铁夹子。八条线都通往同一个地方。顺着铁丝,我看见一个收银员坐在半空中,差不多跟房子大梁一样高了。收银员坐着一把木椅,面前是一张办公桌,桌上有茶杯、算盘和笔筒。收银员的基座是砖头砌的圆形高台,一架木梯子搭在高台旁,收银员大概是从梯子爬上去的。
当营业员将夹子甩到收银员的面前时,她取下夹子,“噼里啪啦”打了一阵算盘,然后在发票上盖了一枚印章,与所找的零钱一起夹在铁夹子上,“嗖”地一声又甩给了营业员。营业员把发票和零钱递给我,我拿了窗帘,完成了交易。整个过程,神秘、深邃、妙不可言。比现在电脑扫描支付还有观赏价值。
我没有马上离开,而是靠在柜台上,仰望着女收银员。她的面前还竖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如同台球杆一样的木棒,木棒的顶端有一弯勾,如果营业员连续甩来两只铁夹子,后一铁夹子碰到前一铁夹子,必然反弹倒退,女收银员就用木棒将铁夹子勾到面前,然后打算盘。打算盘时,手指缝里还夹着一根圆珠笔。她的手指头跟蜻蜓点水似的,在算盘上弄出涟漪,一波一波地扩散。她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铁夹子,另三根指头翘着,如同戏台上青衣的兰花指。甩到柜台上的铁夹子,划着飘忽的线条,就像天女散花,优雅生动。高台就是磁悬浮列车站,甩出去的铁夹子就是一列列火车头。快速移动的铁夹子又像一个个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,摇曳着划出一道光亮。一根根铁丝,如同战地电话线,通往总指挥部,一场战争的胜负,维系在这些电话线上了。她的动作,有一种难言的美。
女收银员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翻领外套,跟我的窗帘一个颜色。这在灰蓝相间的世界里是很养眼的。她一般不朝下面看的,只在端起茶杯喝水时,才往下瞟一眼。我发现她长得很美,五观七窍长得都是地方,像精心摆放的位置。一段白皙的脖子露在外面,可见翻领外衣掩盖下的一圈白色衬衣。
我痴痴地望着收银员,就像仰望女神,有一点迷茫,有一点呆傻,有一点醉态。女收银员喝水的时候,无意地飞了我一眼,随即把目光移开,但她发现了我在凝视她,便再次把目光投向我,庄重地看了几秒钟,这才把目光转移到铁夹子上。
我的课大多排在下午,而集日全在上午,且隔天一次集日,当地人称为“单日集”。每到逢集的上午,我便去供销社布匹、百货门市部,背靠柜台,仰望着收银员。收银员偶而也看我一下,她的目光有一种穿透力,能把我的心照亮。
到了下午或背集,我是看不到这种壮丽景象的。供销社所有的门市部都关闭大门,你只能嗅到空气中的物品的味道,却看不到那些物品的形态。下午的课上完了,下了讲台,我常常漫不经心地走到供销社布匹、百货门市部,看见了紧锁着的红漆大门才醒悟过来,就又慢慢走回去了。
我讲课时,常常有意或无意地提到供销社布匹、百货门市部里的收付款方式,好像那里是全世界科技含量很浓厚的地方。我讲唐代边塞诗的时候,居然专门讲了供销社布匹、百货门市部里那座人工高台,引导那些稚气的少年坠入古战场上高耸的“刁斗”的境界里去。
我和收银员开始对话是差不多一周之后了。那天,我靠在货柜上仰望女神,背后的老年营业员问我:“同志,你的窗帘还满意吗?今天站这儿半天了,准备买点啥呀?”
我很敬佩这位矮瘦的老年人,在数以千计的人流中,居然还记得我来这儿买过窗帘。
我听当地的民办教师说过,布匹、百货门市部有位记忆力很强的营业员,还非常能说,人送外号李碎嘴。看来,这位定是李碎嘴了。我称赞他的记忆力好。他谦虚地笑笑说:“记性好有啥用?又不能当饭吃。你买啥?我给你拿。保证百拿不厌,百问不烦。”
我本来不买任何东西,是专程来仰望女神的。不过,既然被营业员盯上,不买点什么总是很可疑的。买什么东西好呢?好东西当然很多,可我没钱买。我那时还在试用期间,尚未转正,月工资仅为30.5元。即使一年后转正了,也才36.5元。想了想,我买了一只一毛五分钱的口罩。用一毛五分钱买一块立锥之地,站那儿仰望女神,也是值得的。我交给李碎嘴五角钱,李碎嘴开了票,“嗖”地一下甩给了收银员。我趁机问:“老李,这位会计叫什么名字?”
我与李碎嘴不熟,以为问也是白问。没想到李碎嘴倒爽快,他告诉我:“袁真。”还诠释说:“袁大头的袁,真假的真。”我好像一下子跟李碎嘴成了亲戚,觉得他像我二大爷。虽然是很吃香的营业员,却没有架子,也不傲。
我接着说:“她这工作真好,不接触汗臭,不被人吵闹。清静。”
李碎嘴一边下意识地扒拉着算盘珠儿,一边“嘿嘿”笑着说:“好个毬!这活儿也只有被‘发配’的人才肯做。不说那八根线忙起来,大便小便都得忍着。要是慢一点,还得挨顾客的骂。一上午只能坐坐站站,伸伸懒腰,想走动一下都不可能。”李碎嘴缺了两个门牙,说话不关风,还喷射着唾沫星子。我趁他歇气儿的间隙问:“发配?你说的发配是什么意思?”李碎嘴朝高处看了看,说:“她原来是县城供销总社的会计,得罪了总社领导,才被发配到这个鬼不唤蛋的偏远小乡来。”
说着话,袁真已经把铁夹子甩过来了。李碎嘴边说边取下发票和零钱,递给我:“你哪个单位的?我跟你说,千万不能得罪领导,得罪了领导,死了都不知道咋死的……”这话说得真像我二大爷了。
不管李碎嘴把袁真的工作说得多么不堪,我还是认为那是很“高大上”的工作,挺好的。至于她是发配,还是别的,似乎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她已经成为我心中的女神。
这一天上午,风和日丽,天气出奇得好。我再次来到李碎嘴柜台,买了一条一块二角钱的针织背心。这在百货柜台里,也是比较便宜的了。我拿出两元钱,交给李碎嘴。李碎嘴开了票,“嗖”地甩过去。我的目光跟随铁夹子,来到袁真的手上,我看见她用台球杆将铁夹子勾到身边,取下了发票和钱。然后左手拿着发票,右手拨拉算盘珠儿,还在发票上写了字,盖了“现金收讫”的长方形印章,“嗖”地甩过来了。李碎嘴将钱和发票递给我,我每次都仔细地察看发票,看她写的字。发现发票背面也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圆珠笔字:“你好。”
我抬头看看袁真,心里“突突”地跳着。“你好”,是问候我的吗?我不敢肯定,因为我看她时,她并不看我,好像那两个字是对空气说的。但不管是否问候我,写在我的发票上,就是我的荣幸。我得珍藏这张发票。此时,我不敢贸然回答,也不知用何种方式回答。我总不能对着她大声说“我很好”吧?我总不能也写个条子甩过去吧?那可是人家的专用线路。
回到学校,我去后勤处要了五米铁丝和两只铁夹子。在门头上方和后窗上方各钉了一枚钉子,拴上铁丝。两点一线,挂上铁夹子。我把写有“你好”的发票,夹在铁夹子上,“嗖”地从门边甩到窗下办公桌之上。我走到办公桌前,取下铁夹子,展开那张发票,在“你好”的下面隆重地写上了两个钢笔字:“您好!”
下面,我代表袁真认真地提出一个问题(圆珠笔字):“你是干什么工作的?”
我的回答是一句自恋语(钢笔字):“太阳底下很光辉的职业。”
“她”又写道:“你每个集日都来购物吗?”
我写道:“主要是来仰望女神。”
“她”写道:“我不是女神,我是谪仙人。”
我写道:“你得罪了哪位权贵?”
“她”写道:“不告诉你。”
我写道:“不告诉,我也知道。”
“她”写道:“你知道什么?”
我写道:“一顾倾人城,二顾勾人魂。”
“她”写道:“好看的脸蛋很多,有趣的灵魂太少。”
我写道: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”
“她”写道:“奴为出来难,教君恣意怜。”
整张发票被圆珠笔字和钢笔字塞满了,再也嵌不进一个字了,这才罢手。虽然是一段虚拟的对话,有点恣意妄想,也有点阴损阳邪,但它的源头是“你好”两个字。这两个字就像十五晚上的月亮,绽放着真实、饱满而生动的光芒。
正当我痴迷于仰望时,学校让我去县城参加岗位培训,时间五天。
县城的东边是一条河,一条很著名的淮河。每天的培训课完毕,我就走出喧闹的城市,来到淮河大堤上。大堤有它自己的特点,不仅有绵密的植被,还呈现出三十度左右的斜坡。脚下的平台,长着一溜高大茂密的杨树,蜿蜒着像一条巨蟒。巨蟒的上面就是幽蓝的天空和灰白的云块。
躺在西面斜坡,亦卧亦立,面对西下的夕阳,我默诵着写在发票上的那段对话:
你好。
您好!
……
我能听到我内心深处的诵读声,也能听到袁真抑扬顿挫的圆润的嗓音。我一个人的默念,幻化成我和袁真在舞台上那种表演式的朗诵。三遍之后,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宁静、美好与感动。我从斜坡厚实的草地上爬起来,向着很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款款入城。
培训班结束,回到学校。我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急迫心情跨进布匹、百货门市部。然而,那个高台不见了,我的女神不知所踪。柜台上的营业员也都换成了陌生面孔。一问,才知道供销社实行改革,柜台被内部人承包经营,各卖各的货,各算各的账,各收各的银。很好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李碎嘴。不过,他已不卖百货,改卖“烟酒糖”了。我买了一包“黄金叶”香烟,揭开封皮,揪出一根,扔给李碎嘴,顺便问:“怎么没见袁真呀?”
李碎嘴边抽烟边说:“没见到就对了。人家调回总社了。昨天刚走。总社主任退了,换了新领导,她官复原职,继续当总社会计。”说到这里,他叼着烟头乜斜着眼问我:“你好像对袁真有意思了吧?”
我言不由衷:“哪里的话。我们臭老九哪敢高攀你们营业员呢!”
“营业员的日子也不好过了。”李碎嘴说,“改革开放来了,将来允许私人摆摊经营了,竞争激烈了,钱就难赚了,下岗的也多了,铁饭碗捧不住了。”李碎嘴的每句话都有一个“了”字,好像他说的都是过往已久的事情。
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宿舍,孤寂地坐着,瞅着两点一线和静态的铁夹子发呆。袁真稳坐高台,潇洒地甩着铁夹子的画面在我心中永不褪色。多少年之后,我还保持着用铁夹子夹住票据,悬挂于铁丝之上的习惯。当然,那张写满圆珠笔字和钢笔字的发票还完好无损地存放在我的相册里。每每看见它们,我的生命里就涌动着一种仰望女神的幸福追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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